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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wén) / 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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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等我来，
就让我( wǒ)诚恳的心把心声传来被( bèi)无私奉献的过去” [1]
我期盼( pàn)，我死时是静悄悄的。我期( qī)盼我的死亡，应该是落叶( yè)，它在无人察觉的时刻飘( piāo)荡至泥土里，又无法察觉( jué)地被整个世界腐蚀。只是( shì)，引起人们注意的是那一( yī)阵东风。我的死亡确实不( bù)过是一道匆匆走过的景( jǐng)色，但东风却实实在在地( dì)拥抱了你。你不必看，只需( xū)将胸口留有一寸我的位( wèi)置。
在拍摄《永远超级幸福( fú)》的同时，五十岚耕平在同( tóng)一家面向太平洋的酒店( diàn)内拍摄了一部短片，《水鱼( yú)之交》。利用同一取景地，拍( pāi)摄长片的同时在“顺理成( chéng)章”下拍摄一部短片，这样( yàng)的制作方式在电影史当( dāng)中并不算新鲜。然而，作为( wèi)对一种“观看方式”的强调( diào)，面向同一抹风景，处在同( tóng)一所建筑，面对同一批鲜( xiān)活的人们，回答同一类问( wèn)题……五十岚耕平写作了他( tā)自己的自觉。观看这两部( bù)作品的路径已如此明晰( xī)，在同一广阔的空间内，出( chū)现了两批不同的角色（佐( zuǒ)野弘樹与宫田佳典稍微( wēi)改变了自己的造型便差( chà)点骗过了我们），发生了两( liǎng)个并不一样的故事。在同( tóng)一家声称自己即将关门( mén)的酒店，伴随着同一种必( bì)须消失的情感。我必须指( zhǐ)出，或许《永远超级幸福》内( nèi)，人们故作忧郁的姿态和( hé)僵直甚至不可理喻的动( dòng)作会招致观众的误读，认( rèn)为这是一部老气横秋的( de)“僵尸电影”，但恰恰是这种( zhǒng)僵硬的肢体和忧郁的口( kǒu)音令我们瞩目到了电影( yǐng)真正的主角：那片海，那家( jiā)酒店，那奇怪的时间里奇( qí)怪的情感，而这些，又以鬼( guǐ)魅的状态同样发生在《水( shuǐ)鱼之交》内。在两部作品共( gòng)同参与的有关观看的“ 相( xiāng)同-不同 ”的辩证法内，五十( shí)岚耕平在电影内部滋生( shēng)了他不可名状的目的。也( yě)即拍摄人们的「 残影 」，而非( fēi)拍摄人们“站立”在某处。
需( xū)要强调，「残影」并非幽灵，幽( yōu)灵选择“站立”在电影的某( mǒu)处，他们总是伴随着情景( jǐng)/语调的转变而漠然显现( xiàn)。我们确实曾经认识了许( xǔ)多幽灵，他们皆是我们的( de)朋友。有些时候，他们会出( chū)现在《夜以继日》内，揣上“鸟( niǎo)居麦”的名片直至走向人( rén)们聚餐的餐桌；有些时候( hòu)，他们会说着“无所住”的话( huà)在《岸边之旅》里逐步归隐( yǐn)；另一些时候，他们在《能召( zhào)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幻形( xíng)为瞳孔闪耀红光的猿猴( hóu)，《幻梦墓园》的古国公主和( hé)《热带疾病》拂上树梢的猛( měng)虎……幽灵习惯站立在情景( jǐng)的深处，他们诱导真正的( de)“惊奇”，仿佛正是幽灵显现( xiàn)于此处，彼处的意义才将( jiāng)伴随躯体的具身召唤回( huí)来。
然而「残影」不设( shè)法召唤什么，因为彼处的( de)事物从未抵达对岸，它们( men)相聚在人们的步伐。残影( yǐng)区别于幽灵，在这里，未曾( céng)有 此处 与 彼处 的概念，而( ér)是正当我们看向人们往( wǎng)常的活动时，他们由这走( zǒu)向那，一切的意义都紧随( suí)其后，它们深根人们的脚( jiǎo)步，在“ 走过的路 ”之后。一方( fāng)面，“走过的路”丈量了人们( men)曾与彼此共同存在过的( de)空间，而看清每处空间的( de)不仅有我们的眼睛，还有( yǒu)电影内的每个人缓缓走( zǒu)过的脚步；另一方面，“走过( guò)的路”总是划下太多时间( jiān)的痕迹，因为人们的每一( yī)步都计算着具体的时间( jiān)，每一步都应当是深思熟( shú)虑的。佐野弘樹在《永远超( chāo)级幸福》的步伐里向我们( men)分享了他的晴天。他穿着( zhe)人字拖，在海滩留下长长( zhǎng)的脚印，他看着有老人被( bèi)送进救护车，摄影机横摇( yáo)叮嘱他“从那儿来到了这( zhè)儿”，他思考了太多，目睹了( le)太多，却只能选择缄默。但( dàn)没有。他恰巧说了太多的( de)话。在行走间，在五十岚耕( gēng)平耐心的注视下，他告诉( sù)了我们很多，并排斥了过( guò)多的观点。影评人在电影( yǐng)内总是过分地忽略了人( rén)们的行走，佐野弘樹没有( yǒu)走出霍克斯电影的优雅( yǎ)、卓别林迈出双腿的感觉( jué)主义、福特电影的英雄启( qǐ)示录和阿克曼电影长句( jù)的字符节拍，他的行走，就( jiù)是“五十岚耕平式”的，那是( shì)一种年轻的、充斥简单同( tóng)情心的抑郁症，是人们拿( ná)脚尖接触地板滑动的踉( liáng)跄。无论如何，那便是残影( yǐng)。
此前，我们曾在《不散》当中( zhōng)寻觅到了良好的例子。蓬( péng)勃的大雨梳妆了蔡明亮( liàng)的电影院。我总记得这是( shì)不久以前的记忆，陈湘琪( qí)瘸着腿沿墙一瘸一拐地( dì)向摄影机/观众走来。“这面( miàn)墙大概有陈湘琪几步这( zhè)么长”；“这个楼梯大概需要( yào)李康生走几步才有这么( me)高”；“三田村恭伸左腿到右( yòu)腿的距离大概有一个小( xiǎo)便池这么宽”……你感知到人( rén)们从角落走向角落，实质( zhì)是眼睛在测量房间的每( měi)一寸砖瓦，直至陈湘琪突( tū)然拐进了墙壁的一道“裂( liè)缝”，目睹《龙门客栈》瞬息的( de)影像时，方可知电影和怀( huái)旧一道成为了今夜的主( zhǔ)题。于是《不散》中的人们，每( měi)一步不是走着伤感和郁( yù)郁寡欢的路，而是每一步( bù)都在走着怀旧和“过去之( zhī)人”的路。曾经的人走在陈( chén)湘琪和李康生的身后，过( guò)去的人叠影为每一堵墙( qiáng)的刻度线。人们经过的每( měi)一步都令我们更加明晰( xī)当下空间的几何，正如同( tóng)五十岚耕平镜头中的那( nà)家即将关门的酒店，和湛( zhàn)蓝到使我们感到不安的( de)海边。我并不是在说，《不散( sàn)》和《永远超级幸福》拍摄了( le)同一种电影。就好像雨天( tiān)和晴天恰好很少分享彼( bǐ)此，更何况是蔡明亮活泼( pō)、生机盎然的雨天以及五( wǔ)十岚耕平忧郁、裹满悲哀( āi)的晴天。我想说，《永远超级( jí)幸福》的残影是不健全的( de)。五十岚耕平拍摄了残疾( jí)的残影。那是一种先前被( bèi)什么东西绊住， 瘸了腿的( de)残影 。
五十岚耕平从( cóng)不拍摄人们“站立在”某处( chù)，而是选择拍摄人们“ 经过( guò)了 ”某处，但同时被某物眷( juàn)恋的痕迹。 某物 。当佐野弘( hóng)樹往前走，是已经死去的( de)山本奈衣瑠牵着他的手( shǒu)；当山本奈衣瑠在海岸边( biān)漫步，是身处已经“过去了( le)的”未来的佐野弘樹拽着( zhe)她的衣角。这是一部悲哀( āi)的电影。
也因此，电影被自( zì)己的忧郁绊倒，它踉踉跄( qiāng)跄地走在酒店里、走在大( dà)海边，走在每一个在未来( lái)的过去内曾经一同走过( guò)的角落。在五十岚耕平的( de)摇镜内，你不可能只看到( dào)那唯一的姿态。忧伤、喜悦( yuè)，未来、过去。残影遍布在整( zhěng)部电影内，因为忧伤遍布( bù)我们。我爱你不是因为我( wǒ)真的看见了你，我爱你是( shì)因为在每个无法看见你( nǐ)的时刻又真正“看到”了你( nǐ)。残影牵绊我们。在《水鱼之( zhī)交》里，佐野弘樹走进了酒( jiǔ)店的幽闭之处，照着镜子( zi)端详眉梢上的疤痕，他的( de)背后是支支吾吾的过去( qù)。在《永远超级幸福》里，佐野( yě)弘樹走在海岸边看见了( le)一位头戴红色帽子的小( xiǎo)男孩，山本奈衣瑠走在海( hǎi)岸边初识正吃着午饭越( yuè)南女孩，他们的身后是彼( bǐ)此的过去和未来。除此之( zhī)外，作为一个关乎于 时态( tài) 的问题，佐野弘樹正度过( guò)着处在过去的未来，而山( shān)本奈衣瑠正经历处在未( wèi)来的过去。关于讲述某个( gè)故事的坚定立场是，当我( wǒ)阅读了开头，往后发生的( de)一切也才是可能的。电影( yǐng)拍摄“往后”，纵使“往后”已然( rán)发生。当我明白了那样的( de)未来必须存在，是因为我( wǒ)的过去比我的未来还更( gèng)加遥远。
曾经，为了面对不( bù)可避免的死亡带来的忧( yōu)伤，村上淳将过去的温柔( róu)刻画进玩滑板的动作内( nèi)（《回放》）——五十岚耕平在《水鱼( yú)之交》内令佐野弘樹评论( lùn)了这一动作；而李慧英则( zé)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 qián)，将自己的忧伤和对生活( huó)的信心奉献于词语的恩( ēn)赐当中（《在你面前》）。死亡带( dài)来近乎无限的忧伤，但其( qí)也将作为一个永恒的 秘( mì)密 保存下去。死亡是村上( shàng)淳的秘密，李慧英的秘密( mì)，还是《永远超级幸福》里的( de)那位越南女人的秘密。或( huò)者说，那位越南女人便是( shì) 秘密 本身。她只和山本奈( nài)衣瑠交谈，佐野弘樹听着( zhe)她的歌声悄然入睡，最后( hòu)她戴着那顶红色的帽子( zi)，就像携带着某个不争的( de)事实一般站立在海岸「指( zhǐ)向」遥远彼国的“手指”（正如( rú)那位出租车司机所说，一( yī)位“鬼魂”）而后离去。她成为( wèi)了一个公开的秘密。五年( nián)前，女孩刚入职彼时正繁( fán)荣的酒店，在海滩吃午餐( cān)偶然遇见了她；五年后，女( nǚ)孩辞去了已经萧条的酒( jiǔ)店的工作，戴上电影送给( gěi)她的礼物离去。我想这么( me)说，是因为我无法明确指( zhǐ)出这顶帽子所带来的某( mǒu)种具身的意义。那顶帽子( zi)在「某处」丢失，又在「某时」寻( xún)回，某处和某时，五十岚耕( gēng)平求助电影制作偶然与( yǔ)遇见彼此的魔术，借由叙( xù)事坚定的“讲述准则”规划( huà)人们的相聚。女孩并不知( zhī)道山本奈衣瑠已经离世( shì)，也未曾遇见佐野弘樹，她( tā)是一位陌异的角色，一个( gè)生动的秘密，五十岚耕平( píng)恳求她宽慰我们。
也许正( zhèng)如五十岚耕平在一次导( dǎo)赏里袒露的那样，《永远超( chāo)级幸福》“是一部描述永不( bù)消失的爱和人们遇见彼( bǐ)此的喜悦的电影” [2] ，这似乎( hū)，是一种哀伤又充满希望( wàng)，对现实饱含信心的评论( lùn)。但无论如何形容，在五十( shí)岚耕平每一次看似冷静( jìng)、漠然的摇镜内，正有一道( dào)道瘸了腿、分外忧郁的残( cán)影走在面前的景色。诚然( rán)，正如多数朋友所诟病的( de)那样，《永远超级幸福》似乎( hū)过于着迷结构对位与元( yuán)素对照的写作，失去了对( duì)人物动态更细微的观察( chá)。但，这样的批评忽略了人( rén)与物由过去走至未来的( de)残影，在这部电影内，一切( qiè)事物的重新出现并非为( wèi)了寻求一种对照的粗糙( cāo)叙事关系，而是指向事物( wù)在重新显现前经历的叵( pǒ)测的变化。那家餐厅，那家( jiā)酒店，那片海滩，在未来（其( qí)实那更像是一种过去），黯( àn)淡是它们摆脱不了的结( jié)果；在过去（那何曾不是人( rén)们许下心愿的未来），燋金( jīn)烁石与万里无云的晴空( kōng)在死亡的婆娑下只觉得( dé)刺眼——想想在《天气之子》里( lǐ)阳菜消失后，帆高用手遮( zhē)住视线看向灼目晴空的( de)那一镜，只是《永远超级幸( xìng)福》的晴朗借助忧郁的一( yī)次（死亡的）“结论”包裹着我( wǒ)们。永恒的爱人在沉沉的( de)睡梦中死去，不如说步履( lǚ)蹒跚的我们正艰难地学( xué)习如何苏醒。也许，《永远超( chāo)级幸福》是一部布满铁锈( xiù)的电影，你抚摸来自未来( lái)的结论，同时盼望过去变( biàn)化的日程。可能，在过去的( de)五年间，山本奈衣瑠曾无( wú)数次地向佐野弘樹哼起( qǐ)过Beyond the Sea，五年后，在一次绝望的( de)小憩中，佐野弘樹只发觉( jué)耳畔惊喜响起的歌声是( shì)偶然的恩赐。方时我们才( cái)明白，那些事物并不是纯( chún)粹的对照，而是它们经历( lì)了许多才来到了这里。
“逝( shì)川流水不绝，而水非原模( mó)样。滞隅水浮且消且结，那( nà)曾有久伫之例。世上的人( rén)和居也如此” [3] 。宫田佳典盘( pán)坐在浴池边，仿若老登一( yī)般地念诵隐士鸭长明在( zài)《方丈记》里的名篇《逝川流( liú)水》的开头。这样说教的一( yī)幕并无法真正理解我们( men)。五十岚耕平或许也意识( shí)到了，于是将篆刻「SUPER HAPPY FOREVER」字样的( de)戒指远远抛去，转而深深( shēn)拥抱被遗失在地上的那( nà)抹红色。所谓“永远超级幸( xìng)福”，真正的永远超级幸福( fú)，不是“且消且结”，而是：
——我着( zhe)急了。以为你讨厌我。
——（摇头( tóu)）
——你今后要做什么吗？
——我要( yào)去找帽子。
——那我们一起找( zhǎo)吧。
——（点头）
很长的一段时间( jiān)，为了躲避令自己难过的( de)过去，我都会指责怀念是( shì)一种错误。直至我试着将( jiāng)怀念视作我的未来。直至( zhì)我恍悟，思念你不再是一( yī)个时态的问题。直至我想( xiǎng)起人们生存在每分每秒( miǎo)，但却相爱于每景每处。四( sì)年前，我刚上大学。四年后( hòu)，武汉换了一种喘息的方( fāng)式。正如同将“睡着”视作“醒( xǐng)来”，我需要将所有的过去( qù)视作自己的未来。
引用&注( zhù)释：
[1]笔者这里直接引用自( zì)影光苑用户@两 只 青蛙跳下( xià)锅对于《 永远超级幸福》的( de)短评，并征得了本人的同( tóng)意。根据他的说法，本条短( duǎn)评改编了陈奕迅某首歌( gē)的歌词。故此说明。 https://m.douban.com/movie/comment/4285984557. [2]这里指( zhǐ)五十岚先生为第三届武( wǔ) 汉柏林电影周国内首次( cì) 公开放映《永远超级幸福( fú)》所做的一次映前导赏。 [3] 这( zhè)里采用李均洋先生翻译( yì)的版本。 [日] 鸭长明 吉田兼( jiān)好. 方丈记 徒然草 [M]. 李均洋( yáng), 译.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 bǎn)社, 2002.
致谢： 特别感谢王蛋清( qīng)先生与影光苑@ R osemary @无 糖吐槽为( wèi) 国 内引进和介绍五十岚( lán)耕平作品所作出的努力( lì)。同时特别鸣谢侯椿博先( xiān)生，虽然他没有提出关于( yú)本片很有意思的观点，但( dàn)仍旧感谢他在这段无限( xiàn)狭长、忧郁日子里的陪伴( bàn)；特别鸣谢孔象象先生凌( líng)晨四点还来找我讨论詹( zhān)姆斯·班宁电影内的政治( zhì)性以及帕索里尼和萨德( dé)“无神论”之间的逆天关系( xì)，这些都对本文没有帮助( zhù)，但还是谢谢他（比心）。衷心( xīn)祈愿我的朋友们「永远超( chāo)级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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